董宅就在人民路边上。它是德记巷现存老宅中,唯一位于巷南侧的一栋。
在德记巷众多老宅里,董宅是我最想要寻访的一栋。头天去,闭门,无缘进入,过些时日,终得偿所愿。老宅刚修葺完,院子里还杂乱堆放着一些砖、木料等用剩的建筑材料。里面的人显然是工程建筑人员,他们忙活着,说着话,外地口音,就没了向他们讨教的想法——对于老宅,他们并不比我懂得更多,还是自己看吧。
老宅墙门朝北,东西朝向,前后两幢,两个院子;入宅门是主院,东北两面的围墙把宅子与人民路隔开,阔大明亮;两幢房间的那个窄小很多,显得要挤、暗一些。宅子整体紧凑而精致,宅院内装饰考究,窗花、护栏雕刻细腻。有资料说“董宅是一组集江南民居之精华,融木雕、石雕、砖雕和堆塑等艺术于一体的经典建筑,为明清民居风格”,虽经了改造,按修旧如旧原则,眼前所见,与原初的模样应该相差不远。
从堪舆的角度说,董宅显然不具有风水上的优势。宅门、朝向都非传统主流的坐北朝南,这在明清时期大户人家盖宅子很鲜见,也很不可思议。想必,原因只可能是,董宅在德记巷里,应该算是个“小弟弟”,在它来这里“落脚”时,周围方圆好位置均已被别人家捷足先登了,只好在尽剩这片空宅地上安身。据记载,德记巷早先应该还紧邻一条小河,这或许也给董家择宅基又添了局限和难度。至于董家缘何愿意在这么一个局促之处安身,这或许跟德记巷地理位置有关。董宅第三代中的老二董鼎山说:“老家地址位于江北人民路,当时叫泗洲塘。”在他的记忆中,小时候住的房子非常华丽,双层五开间前后两进,阳台是雕花栏杆。门外有条小河,夏天船只交通甚为繁忙,也印证了这一点。1844年,外滩开埠后,江北人民路一带成为外贸通商服务前沿,先后建起了浙海关、巡捕房、邮局、英国领事馆等机构和设施,咫尺之遥的德记巷因而水涨船高,成为当时大户人家择业安家的首选。董家在巷口这片仅有的空地上落脚,也就成了必然。
之所以提到风光,因为在董宅这样一片“风水”里,出来的第三代却有着与上两辈完全不同的风光。这或许是董家的另一番“风水”吧。
上世纪初,董宅第三代五个孩子相继在这里出生,四个儿子分别为南山、鼎山、乐山、名山,最小的女儿雯英;兄妹五个又名济源、济渭、济泯、济泉和木兰。最先为世人所认识的是老二鼎山和老三乐山,兄弟俩都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。鼎山1947年赴美,先后在密苏里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攻读,曾任报刊编辑、纽约市立大学教授,著书有《纽约客书林漫步》《西窗漫记》等多本,是著名的旅美作家。早些年经常在《读书》《新民晚报》《读者》等国内报刊读到董鼎山介绍西方历史文化、风土人情、文学艺术以及回顾忆往类文章,被誉为“中西方文化交流大使”,文字中流露出老辈文人的笃定与雅致。乐山也不遑多让,1950年大学毕业后先后任新华社参编部翻译、审稿,是国内声誉卓著的文学翻译家之一。译作包括《第三帝国的兴亡》(合译)、《一九八四》、《西行漫记》(又名《红星照耀中国》)等具有广泛影响的书籍,编有《英汉美国翻译社会知识辞典》,并有四卷本《董乐山文集》。其中《西行漫记》(又名《红星照耀中国》)诸多中译本中,三联书店版本即为董乐山所译,被公认是最忠实原著,也是流传最广的一部。除了董鼎山和董乐山,他们的弟弟董名山和妹妹董木兰也在自己的领域各有成就。董名山毕业于浙江大学,曾担任重庆煤炭科学研究院总工程师,董木兰曾在国际新闻局乔冠华手下工作,著有《域外拾零》一书。
董家发迹始于运气。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,董氏兄妹的祖父董顺来还在给一个德国颜料商看管仓库。董鼎山在回忆录《忆旧与琐记》中有过相关描述:“振甫(董鼎山的父亲)经商发迹应该自顺来的发财叙起。祖父去世时我近十一岁。他的故事就一向令我神往。据说他是屠夫出身,后来替一个德国颜料商看管仓库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,此德商仓皇逃回德国,把仓库中的颜料全部给了他。他赚了钱,在江北岸购了地皮,造了两进两层楼的房子,我就是在那座房子里生长的。”后来董家在宁波开了个药材店,名勤德堂,后被火烧毁。董鼎山11岁时祖父去世,但并不影响家境,因为父亲董振甫早已独立门户,他经营的“董顺记颜料号”,在宁波名声很响。
董宅的第二代董振甫自己文化程度不高,在家业承继与经营中,更懂得学问与知识的重要,因而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,让兄妹几个从私塾认字开始,直到完成高等教育,老二更是远涉重洋,出国留学。这从根本上改变了董家命运的走向,让人感觉到董氏家族别样的风光:董宅不仅仅是甬上老一辈实业家的老宅,更是宁波两位现代文化学者的老家。
我是带着仰慕的心情寻访董宅的。当我跨出董宅朝北、看上去并不太起眼的墙门,忽然意识到,风水这东西,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秘或神圣。不同的人家有不同的风水。董家这块宅地,换别的人家安家未必好,也未必不好,但做董家的宅基正好,恰到好处。